第二十二章 脆弱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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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又是一阵沉默,唯有雨声不绝。片刻,门栓被轻轻拉开,吱呀一声,露出一道缝隙。周婉清苍白的面容在门后显现,乌发松散地披着,仅簪一支素银簪子。她眼中闪过清晰的讶异,随即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屋内陈设精巧,却透着几分凌乱。一袭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随意搭在山水屏风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珠钗环佩散乱摆放,失了章法。周婉清匆忙将一张梨花木椅上的几件绣活挪开,衣袖滑落时,露出一截手腕,上面一道浅粉色的疤痕若隐若现。

“四姨娘不必张罗。”周绾君声音平和,目光却已将这屋内情形扫了一遍,最终落在那面置于床头小几上的玻璃镜。镜面澄净,清晰地映出她们二人此刻的身影,在跳跃的烛光里微微扭曲,恍若水中倒影。

周婉清闭上双眼,长睫剧烈颤动,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如此,绾君小姐为何不去禀明老爷或夫人,反倒要来问我这个‘凶手’?”

“因为我想知道缘由。”周绾君站起身,走向那面玻璃镜,指尖轻触那冰冷的平面,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因为我看见了你与镜中影的交流。因为你我心知肚明,这宅院深处,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周婉清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自枕下摸索出一个褪了色的藕荷色香囊,边缘已被磨得发毛。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取出一张对折的、泛黄的纸张。展开后,是一幅细腻的工笔小像,画中两名年轻女子相依而立,面容相似,皆穿着数年前的流行服饰,笑靥如花,眼神明亮。

“左边的是我,”周婉清的声音低沉沙哑,浸满了回忆的苦涩,“右边是我阿姐,周婉玉。也是王府的三姨太。”

周绾君接过画像,就着烛光细看。画中人的眉眼与周婉清确有五六分相似,但更为温婉柔顺,气质如水。

“阿姐比我早三年入府,因一曲《霓裳羽衣舞》得了老爷青眼。”周婉清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雨夜,望向不可及的过往,“她有了身孕,老爷那时欢喜,承诺若生下男丁,便抬她做平妻。”

窗外雨声渐骤,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如同急切的鼓点。

“后来呢?”周绾君轻声问,将画像放回桌上。

“后来她死了。”周婉清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淬着恨意,“对外只说是突发急症,暴毙而亡。但我知道不是。她弥留前,设法递出了一封血书,上面写着,是夫人给她下了毒,一种唤作‘镜花水月散’的奇毒。”

“镜花水月散?”

“据说是前朝宫廷流传出来的秘药,服食后会产生种种可怕幻象,心神俱损,最终在癫狂中耗尽性命。”周婉清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红痕,“阿姐在信中说,夫人绝非寻常妇人,她是…是自镜中而生的邪物,需靠吸食活人精气维系这副皮囊。”

周绾君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空口无凭,你可有实证?”

周婉清走回梳妆台,手指在台面一侧摸索片刻,轻轻一按,弹出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她取出一本以蓝布为封、边缘磨损的簿子,纸页已然泛黄。“这是阿姐生前偷偷记下的札记。最后一页,她写道:‘今夜又见镜中影动,夫人立于镜前,镜中却空无一物。我知悉太多,命不久矣。’”

周绾君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日记,一页页翻过。前面多是闺中情思、府内琐事,字迹娟秀工整。越到后面,笔触愈见急促凌乱,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大夫人的恐惧与怀疑。那最后一页的字迹,更是潦草欲飞,透着无尽的绝望。

“我千方百计嫁入这吃人的王府,便是为了查清阿姐枉死的真相。”周婉清眼中泪光盈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些年我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直到半年前才寻到机会,买通灵芝,开始在那位夫人的饮食中下毒。我要的不是她即刻毙命,只想逼她现出原形,让所有人都看清她那画皮下的妖魔本相!”

周绾君合上日记,指尖感受着粗糙纸页的纹理,默然片刻:“那你与镜中影像交谈,又是何故?”

周婉清扯出一个凄楚的苦笑,走至那面玻璃镜前:“这并非寻常妆镜,它能照见事物本源。那夜你所见的,是我在与阿姐残留于镜界的一缕神识对话。她惨死之后,部分魂魄未能归入地府,反而被困于镜中,不得超生。”

言罢,她将右手食指送至唇边,贝齿用力一咬,鲜红的血珠立刻沁出。她将那滴血轻轻涂抹在光洁的镜面上。奇异的是,血液并未滑落,反而如同被镜面吞噬一般,迅速渗入,随即,一圈诡谲的暗红色光晕自中心荡漾开来。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晃动,渐渐凝聚成另一张女子的面容——正是画像中三姨太周婉玉的模样,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婉清……”镜中传来一声呼唤,飘渺微弱,仿佛自极远的彼岸传来,“时候…不多了……”

周婉清扑至镜前,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镜面,泪水终于决堤:“阿姐,你再忍耐片刻,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周绾君怔怔望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心中的疑云并未完全消散,但周婉清那撕心裂肺的悲恸,不似作伪。镜中影像所承载的那份深沉的哀伤与绝望,太过真实,绝非能够轻易伪装。

“那位夫人,”她终于问出核心,“究竟是什么?”

周婉清以袖拭泪,镜中的影像随着她情绪的平复而逐渐淡去:“根据阿姐的探查与我这些年在镜界拼凑的线索,她非是普通镜灵,而是其中极为罕见的异类——‘镜魇’。她需依靠吞噬活人精气维系人形,而下一个血月之夜,她将举行一场降临仪式,以期彻底挣脱镜界束缚,完全融入此世。”

“何时?”

“七日之后,便是百年难遇的血月当空。”周婉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仪式需要两样祭品:其一,是身负强大心镜之力的能力者;其二,是汇聚这王府所有妻妾的镜像本源之力。”

周绾君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镜能力者……”

“就是你,绾君。”周婉清直视她的双眼,目光灼灼,“顾青瓷想必早已告知于你,你身负罕见的心镜天赋。那位夫人,早已将你视为囊中之物。”

雨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房中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周绾君回想起过往种种,大夫人对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那些看似慈和温煦的目光背后,原来潜藏着如此狰狞的意图。她仿佛是蛛网中央,早已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绕。

“我们联手吧。”周婉清忽然屈膝跪下,冰凉的手紧紧抓住周绾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知你未必全然信我,但我们眼下有共同的死敌。若不让那镜魇伏诛,你我,乃至这王府上下所有人,都将成为她降临此世的祭品!”

周绾君俯身,将周婉清搀扶起来。指尖触及对方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那下面微微的颤栗。周婉清的话未必全是真相,但关于大夫人的威胁,恐怕并非虚言。顾青瓷的警告言犹在耳,镜界的扰动日益频繁。

“你有何打算?”

周婉清眼中掠过一丝绝处逢生的光芒,她快步走至妆台前,自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枚银质胸针,样式古朴,中央镶嵌着一颗深邃的紫水晶,内里仿佛有雾气流转。“这是‘破镜石’,能暂时扰乱镜灵的力量,迫使其显露出部分本源形态。三日后,夫人会在镜园设赏花会,邀各房妻妾同往。那正是她汲取我等镜像本源的时机,我们可在彼时发难。”

“如何行事?”

“我蛰伏多年,也并非全无准备。”周婉清将胸针放入周绾君掌心,那紫水晶触手温凉,“赏花会上,我会寻机靠近夫人,激活这破镜石。届时她力量受制,必会短暂显出原形。”

周绾君摩挲着胸针上精致的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奇异波动:“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的心镜能力。”周婉清再次握紧她的手,眼神热切,“当破镜石生效,镜魇现形的那一刻,你需要以全部心神催动镜心术,直击她的‘本源之镜’。”

“本源之镜?”

“每个镜灵都有一面与其性命交修的本源之镜,那是它们连接镜界的根基所在。”周婉清解释道,“那镜魇的本源之镜,就藏在她卧房之内。我已查明具体方位,但唯有身负心镜之力者,方能感知并予以摧毁。”

周绾君沉吟不语,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泛黄的日记,又落回周婉清写满期盼的脸上。“其他几位姨娘呢?她们会作何选择?”

周婉清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二姨娘素来胆小,只求自保;五姨娘是夫人的心腹,早已同流合污;六姨娘…我怀疑她早已被镜灵替代,形同傀儡。但只要我们当众撕开那镜魇的画皮,她们自会懂得审时度势。”

两人在昏黄的烛光下低声密议,将赏花会的布局、大夫人的行动规律、可能的变数一一推演。周绾君不得不承认,周婉清心思之缜密,对大夫人的了解之深,远超她的想象。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女子,为了替姊复仇,竟在仇人眼皮底下,布下了如此绵密的一张网。

然而,就在周婉清转身去取镜园路线图的瞬间,周绾君眼角余光瞥见那玻璃镜中——那张酷似三姨太的面容,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

是光线摇曳造成的错觉?还是镜灵精心布置的另一个陷阱?

周绾君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玉佩,那上面顾青瓷留下的守护力量,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无论周婉清是否全然可信,大夫人的威胁迫在眉睫。这个建立在悬崖边的脆弱同盟,或许已是她当下唯一的选择。

计划初定,周绾君起身告辞。周婉清送至门边,夜雨已歇,庭院中弥漫着泥土与残花的湿润气息,几片被风雨打落的芭蕉叶零落在地,显得分外凄凉。

“绾君,”周婉清忽然轻声唤住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周绾君驻足,回身望去。

周婉清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周绾君耳中:“有件事,我想…你应当知晓。”

周绾君静待下文。

“王老爷…”周婉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混杂着深刻的鄙夷,“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那位夫人的秘密。”

周绾君身形微僵,定在原地。

“他害怕,但他更害怕失去眼下这泼天的富贵与权势。”周婉清的声音幽冷,如同浸过寒泉,“阿姐去后,他曾暗中查探,知晓了真相。但那镜魇许诺保他官运亨通、家业永固,他便…选择了缄默,选择了视而不见。”

浓重的夜色中,周婉清的笑容苦涩而冰冷,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他是个…可怜复可恨的懦夫。”

周绾君独立于廊下,望着周婉清那扇轻轻合拢的房门,心中浪潮翻涌。若连这深宅大院名义上的主人、最终的依靠都早已背弃了她们,那这场即将到来的对决,胜算又能有几何?

远处,传来更夫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一声声敲打着夜幕。周绾君抬头,望向王府主院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灭的鬼火。王老爷今夜,又宿在了大夫人处。

这座看似固若金汤、荣耀显赫的豪门巨宅,内里早已被蛀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七日之后,当血色的月轮高悬天际,一切伪装都将被无情地撕碎。

她转身,向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深沉的夜色里,不知哪处檐下的铜铃被风拂过,发出几声空灵而孤寂的清响,叮咚……叮咚……宛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无声的警示。

周婉清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是四姨娘你,逼她在夫人饮食中下毒。”周绾君一字一句,清晰缓慢,不容闪避,“她说,你以她幼弟的性命相要挟。”

周婉清的脸色骤然失了血色,唇瓣微张,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滞。

“灵芝死了。”周绾君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眼底,“投水前,她留下了一些话。”

这是一着险棋,一句虚言。但在这迷雾重重、真假难辨的棋局里,真相本身早已变得暧昧不清。

冬梅放置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银匙碰在盅沿,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小姐怎的忽然问起这个?”她垂下眼睑,专注地整理着托盘,“三姨太是…是得了急症没的。那时小姐您尚在江南本家将养,未曾得见。”

“急症?”周绾君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细细的银针,刺向冬梅躲闪的眼眸,“可我听闻,她弥留之际曾厉声呼喊,说有人要以毒药取她性命。”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冬梅的脸色在那一霎的明亮后,更显晦暗。“那都是底下人浑传的闲话,老爷当时就发了大怒,严禁府中再议。”她将汤盅又往前推了半寸,指尖微微发白,“三姨太确是病故,太医院的方子都还在呢。”

周婉清察觉她的视线,下意识挪步,身形恰好挡在镜前:“绾君小姐深夜冒雨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周绾君安然落座,自袖中取出一个以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轻轻置于桌上。那纸包的大小、形状,与那夜她在窗外窥见的,一般无二。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紧绷的声音:“谁?”

“是我,周绾君。”

周绾君不再追问。有些答案,本就不在言语之中。冬梅那一瞬间的慌乱,已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荡开了确信的涟漪。

待那抹窈窕的身影端着空盘消失在门廊尽头,周绾君站起身,取过一件墨色暗纹锦缎斗篷披在肩上。绒边贴着颈侧,带来一丝暖意。她推开房门,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

“小姐,夜深露重,喝盏参汤定定神吧。”冬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只定窑白瓷盅放在酸枝木桌上,汤汁微漾,热气氤氲。

周绾君未回头,目光仍胶着在面前那面鸾纹铜镜中。烛光在镜中跳跃,她的面容在明暗之间显得模糊不定。“冬梅,”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地,“你还记得三姨太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么?”

雨丝斜斜,在廊檐下挂起一道朦胧的珠帘。她避开巡夜家丁手中灯笼晃动的光晕,沿着被雨水浸润得发亮的青石小径,向着西院周婉清的居所走去。鞋底踏过积水的洼处,溅起细小的水声,很快便被淅沥的雨音吞没。

既然已窥见深渊的一角,不若索性直面那深处的黑暗。

周婉清房内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孤寂。周绾君抬手,指节轻叩在冰凉的木门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夜雨如织,缠绵不绝地敲打着琉璃瓦与雕花窗棂,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恍若无数幽魂在黑暗中轻轻叩问。周绾君独坐闺阁,一盏孤灯在案头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绣着缠枝莲的屏风上,宛如另一个不安的灵魂。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羊脂玉佩,那是顾青瓷临行前塞进她掌心的。玉佩温润,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可今夜,这护身符却驱不散她心底弥漫的寒意。指腹反复摩挲着玉上每一道刻痕,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早已远去的力量。

灵芝投水已三日,那座曾吞噬了她的池塘表面恢复了平静,映着灰白的天光,幽深得令人不敢久视。王府上下维持着一种刻意粉饰的太平,各房姨娘往来请安的次数莫名频繁起来,廊下相遇时,彼此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却在交错的瞬间泄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警惕与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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