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献世界寰宇图
“臣遵旨!”
次日午后,两仪殿。皇帝李治端坐,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萧瑀、李勣、户部、工部、礼部尚书,乃至秘书监、少监等重臣俱在。所有人都听闻了昨日宴上之事,对李瑾这幅号称“包举宇内”的图充满好奇,也带着审视。
李瑾在内侍的协助下,与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巨大的《寰宇总览舆图》在殿中空地上缓缓展开。当图卷完全铺开,其宏大精细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两仪殿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接着,竹鞭移向那些标注了特殊物产的地区:“此图亦略标远方物产。如波斯南境有‘黑脂’(石油),可燃,然需提纯;南洋多产锡、香料、稻米;天竺有优质铁矿、棉花;传闻极西之地有巨鸟(鸵鸟)、异兽……了解彼方物产,于我朝互通有无、改良自身技艺,亦有启发。”
最后,他的竹鞭回到大唐疆域,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诸公,此图固然粗疏,然其意不在尽述地理细节,而在开眼界、拓心胸、明大势。使吾辈知,大唐虽强,然天下之大,远超想象;四方之利,不可尽弃;海洋之阔,足可纵横。昔日汉武通西域,方有丝路繁华;今我大唐若能陆海并重,既固守根本,又开拓海洋,则东西商路并驰,南北货殖通畅,四方来朝,万国宾服,盛世之基,岂不更加稳固绵长?此图,便是为陛下,为朝廷,提供一副察看天下、谋划未来的‘千里目’。”
李瑾的讲解,结合这幅前所未见的宏大图卷,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说服力与震撼力。皇帝李治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图上移开,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心潮澎湃。这幅图,不仅验证了李瑾此前“开拓海洋”战略的宏大背景,更将一种全新的、全球性的视野,强行植入了这位年轻皇帝和在场重臣的脑海中。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大唐之外,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和机会!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抚须道:“李少监此图……虽多推测,然格局宏大,思虑深远,确令人耳目一新。老夫今日,方知坐井观天之浅陋。”
褚遂良亦感慨:“观此图,方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天下’,竟浩渺如斯。陛下,此图于朝廷洞察外情、筹划边海,实有莫大裨益。”
连萧瑀,在巨大的视觉与认知冲击下,也暂时失了锐气,只喃喃道:“海外……竟有如此之多未开化之地……”
于志宁、李勣等人更是目露精光,显然从中看到了军事、外交、经济上的诸多可能性。
皇帝李治终于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瑾,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赞赏:“李卿,此图……朕心甚慰!此非寻常舆图,实乃国之重器,开眼之窗!卿之苦心,朕知之矣!着即命将作监,以此图为蓝本,精工摹绘数份,一份悬于朕之书房,一份存于秘书省,一份交兵部、一份交户部、一份交市舶司,命诸司官员,常悬座右,用心体察!另,卿绘制此图之功,不可不赏!加卿秘书郎(从六品上),仍兼将作监少监、崇文馆直学士,赐金百两,绢五百匹!”
“臣,谢陛下隆恩!然此图之功,非臣一人,实赖历代先贤记载、今日海客番商之言,及秘书省典籍之便。臣不过稍作整理联缀。陛下不弃臣之愚陋,便是对臣最大之赏赐!” 李瑾再次跪倒,言辞恳切。他知道,升官赏赐固然好,但皇帝和重臣们心中被这幅图打开的“新世界”,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无价的奖赏。
献图一事,以李瑾再次获得擢升和重赏而告终,但其影响,却如巨石入水,涟漪远播。《寰宇总览舆图》的存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认知的核弹,其冲击波从两仪殿迅速向整个统治阶层扩散。许多官员,尤其是年轻、有抱负的官员,闻讯后都想方设法一睹为快,哪怕只是摹本。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海外”、“远洋”、“未知世界”的好奇、向往乃至野心,开始悄然在一部分人心中萌发。而李瑾“开拓海洋”、“陆海并重”的战略构想,也因为这副直观的“世界地图”背书,变得更加具体、可信,甚至令人怦然心动。
李瑾知道,保守派的攻讦不会停止,利益纠葛依然复杂。但“世界”的窗户一旦打开,就再也难以完全关上。他献上的不仅是一幅地图,更是一颗种子,一颗可能改变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名为“世界观”的种子。它已种下,静待时光与机遇,催其发芽、生长。
他先坦诚了图的推测成分,降低了众人的心理防线,然后话锋一转,竹鞭点向那些清晰标注的海上商路和重要节点:“然,图中亦有可确证或极具价值之信息。譬如,自广州、泉州,乘季风,过南海,穿此狭窄海峡(马六甲),便可进入西洋(印度洋),北上可通波斯、大食,此路已有海商往来,利益颇巨。据海商言,大食之玻璃、香料、宝石,天竺之棉布、药材,波斯之金银器、骏马,皆可由此路而来。而我大唐之丝绸、瓷器、茶叶、书籍,亦广受彼方欢迎。若能以朝廷之力,规范、扶持、保护此海路贸易,其利岁入,或不下于河西丝路!”
他的竹鞭又点向大唐漫长的海岸线和那些标注的潜在良港:“再者,我大唐东、南皆临大海,海岸绵长,然水师多集中于登莱、岭南防备倭患、镇抚俚僚。若放眼此图……” 他的手在东海、南海广阔的海域上一挥,“则可知海洋之利,不仅在近海渔盐,更在万里通商,在扬威异域,在遇有陆上强敌(如吐蕃、突厥)封锁时,另辟通途,结交远盟,以海制陆!”
“这……这便是天下?” 李治不由自主地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图前,弯下腰,目光贪婪地扫过图上的每一个细节,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触摸,又怕碰坏了。“这波斯、大食,竟如此广袤?这南海之外,岛屿竟如此之多?这东溟……果真无边无际?还有这黑壤大陆……竟这般形状?”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他们熟读经史,知晓张骞、班超,听说过法显、玄奘,但书本上的文字描述,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幅直观形象的图卷带来的冲击力?萧瑀亦是目瞪口呆,他虽不喜李瑾,但也被这幅图的宏大构思与精细绘制所慑,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陛下,诸公。” 李瑾在一旁,手持一根细长的竹鞭,开始按图讲解,“此图乃臣综合《史记》、《汉书》、《后汉书》之《西域传》,裴矩《西域图记》,僧人之行记,及近年来广州、泉州海商、番客之口述见闻,相互比勘,去伪存真,略加联缀推演而成。图中我大唐疆域、四邻藩国,多依现有可靠图籍。至于海外远国,如拂菻(欧洲)之轮廓,参照前朝与拂菻通使之零星记载及波斯商人之说;黑壤大陆(非洲)之形,据昆仑奴来源及大食海商沿其东岸航行之传闻勾勒;东溟(太平洋)之浩瀚,则本于海客‘向东航行数月不见陆地’之言。图中虚线、阴影及‘待考’、‘传闻’字样之处,皆为记载不明、或臣之臆测,不敢确定为实,仅供参详。”
欧亚大陆是他着墨最重、也相对最准确的部分。他清晰地标出了大唐的疆域(包括安西、北庭都护府),吐蕃、突厥(此时已分裂)、回纥、吐谷浑、高句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周边政权的位置。丝绸之路的几条主要干道(北道、中道、南道)蜿蜒西去,穿过中亚诸国,直抵波斯、大食(阿拉伯帝国),并延伸至拂菻(东罗马帝国)。他特别突出了里海、黑海、地中海的位置,以及连接红海、地中海的“西奈地峡”(未开普苏伊士运河)。对于天竺(印度),他区分了五部(东、西、南、北、中),并标出了那烂陀寺等重要地点。
海洋,是他这幅图卷的灵魂。他用深浅不同的蓝色,描绘了渤海、黄海、东海、南海,以及更广阔的“南洋”(东南亚海域)和“西洋”(印度洋)。他根据季风规律,用虚线箭头标出了从广州、泉州出发,经南海,过马六甲海峡(标注“海峡窄而险,为东西咽喉”),进入印度洋,北上波斯湾、红海,或西向非洲东岸的主要海上商路。对于太平洋深处,他谨慎地留白,但标注了关于“飓风”、“巨鱼”、“无风带”的航行警示。
除了地理轮廓,他还在地图空白处和特定区域,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关键信息:何处盛产金银铜铁、何处有良港可泊巨舰、何地有奇特香料药材、哪些地方势力对唐友善或敌视、哪些航段海盗猖獗、哪些海域有特殊水文气象需要警惕……他甚至根据记忆,模糊标注了后世一些重要矿产(如波斯湾石油、东南亚锡矿、智利铜矿等)的大致方位,但用词极为隐晦,如“波斯南境有地出黑脂,可引火,然烟浓”、“南洋诸岛多产锡,质佳”。
只见巨图之上,山川起伏以青黛勾染,河流蜿蜒以靛蓝描绘,海洋浩瀚以深浅碧色铺陈,疆域国界以朱砂区分,城池港口以墨点标识,文字注解细密如蚁。大唐的疆土居于图卷中央偏东,雄踞一方,黄河、长江如巨龙盘绕。向西,丝绸之路穿过葱岭,连接起一个个标注着名称的西域城邦、国家,一直延伸到波斯、大食那片广袤的区域,更远处,是轮廓虽不够精确但大致可辨的“拂菻”(欧洲)。向南,南海诸岛星罗棋布,天竺半岛轮廓分明,更南方的“黑壤大陆”探出一角。向东,越过东海、日本列岛,是浩瀚无边的“东溟”,其深处有虚线勾勒的未知陆影。图上还清晰标出了吐蕃、高句丽、突厥余部等周边势力的位置,以及从广州、泉州延伸出去的、穿越南洋、直达波斯湾和红海的蜿蜒海上商路……
这不仅仅是一幅地图,更像是一扇被骤然推开的、通向整个世界的宏伟窗口!许多大臣,包括皇帝李治,虽然知道“天下”很大,有西域、有天竺、有波斯,但从未如此直观、如此系统、如此“完整”地看到过“天下”竟是这般模样!大唐,虽然广袤,但在这幅图上,并非世界的全部,而是雄踞东方的一片广袤土地,其西、其南、其东,还有如此浩瀚的海洋与未知的陆地!
“回陛下,此图……试图包举宇内,东至大海,西极流沙,南尽炎洲,北穷冰陆。将我大唐、四邻藩国,乃至更远之泰西、南洋、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皆略作标识。然海外遐方,记载多阙,谬误必多,实为臣之臆测居多,惶恐之至。” 李瑾语气极为谦卑,但“包举宇内”、“泰西”、“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等词,已让李治和在座的重臣们心生好奇。
“臆测无妨,有图便好过凭空想象。” 李治兴致更高,“朕正欲广知天下形势。既如此,明日罢朝后,卿可携此图至两仪殿,朕与诸相公同观之。”
这幅被他命名为《寰宇总览舆图》的巨制,长逾一丈,宽约五尺,耗费了李瑾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大量心血。绘图用的颜料是他让工坊特制的,不易褪色;纸张是“新纸”中韧性最佳者多层裱糊而成;绘制工具则是鲁平精心制作的成套规尺、圆规和特制细笔。每当夜深人静,李瑾便在密室中,就着明亮的鲸油灯(工坊用玻璃罩改良过),伏案勾画,往往直至东方既白。
进入七月,图卷的主体终于完成。剩下的,是最后的修饰、核对,以及……思考如何将它呈献上去,并发挥最大效用。直接献图?时机、场合、说辞,都需要精心设计。这幅图包含的信息太过惊人,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能够被当下认知所接受的“来源”解释。他不能说是“梦中所得”或“天授”,那太玄虚,容易惹祸。他决定,将这幅图的“创作”,归于对历代典籍、海商见闻、番客记述的综合考据、整理与合理推演,强调其“集前人大成,略加己见,谨供圣览参详”的性质,弱化其“独创”色彩,突出其“工具”与“参考”价值。关键在于,要让皇帝和重臣们相信,这幅图虽有推测成分,但其主体框架是可靠、有价值的,能够极大拓宽朝廷的眼界,为制定内外政策提供前所未有的地理依据。
所有的信息,如同万千条溪流,源源不断地汇入李瑾这个特殊的“处理器”。他以超越时代的全球地理框架为骨,以唐代已有的可靠记载为肉,以海商带来的零碎信息为补充和修正,以逻辑推理和合理想象(如根据季风、洋流推断航行可能性,根据物产分布推测气候带)来填补空白,开始在心中,也在特制的、拼接而成的巨幅桑皮纸上,一点点勾勒、描绘、标注。
这是一项极其浩大而精细的工程,也是对李瑾记忆力、分析力、绘图技艺以及保密能力的极致考验。他不能直接画出美洲、澳洲的精确轮廓,那太惊世骇俗,也无法解释来源。但他可以依据海商关于“向东无尽之海”的模糊传说,以及隐约的“流鬼国”、“夜叉国”等记载,在东海以东、日本列岛更东的浩瀚大洋中,以虚线勾勒出大片未知的陆地阴影,旁注“闻有巨陆,地广人稀,物产奇瑰,航路未明,待考”。对于非洲,他可以根据波斯商人沿东非海岸南下的见闻,以及关于“昆仑奴”来源的模糊指向,大致画出非洲大陆的轮廓,尤其是好望角以北相对熟悉的东西海岸线,并标注“黑壤大陆,其南或有海峡可通大西海(大西洋)”。
七月初七,乞巧节。皇帝于宫中设宴,与后妃、亲近大臣及其家眷共度。李瑾因兼崇文馆直学士,亦在受邀之列。宴席过半,丝竹悠扬,气氛融洽。皇帝李治心情颇佳,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安静用餐的李瑾身上,忽然笑道:“李卿,近日在秘书省,可还习惯?校书之余,可有新得?”
机会来了!李瑾心中一动,放下牙箸,起身离席,恭敬行礼:“回陛下,臣蒙陛下恩典,入职秘书省,得览先贤典籍,获益匪浅。近日校书之余,因感念陛下屡屡垂询边事、海疆,遂不自量力,将历代图志、海客番商之言,相互参详,草成一图,名曰《寰宇总览舆图》。本为臣私下习作,疏漏必多,然自觉于陛下明察四方、怀柔远人,或有些许可供参详之处。本不敢献于御前,今见陛下垂询,斗胆恳请陛下,若有闲暇,可否容臣呈图一观,乞赐斧正?”
“哦?《寰宇总览舆图》?” 李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卿竟有此雅兴?可是囊括我大唐疆域?”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长安城的琉璃瓦,也将秘书省幽深的庭院蒸腾出草木与陈墨混合的、略带苦涩的香气。自四月入职以来,李瑾在著作局那张靠窗的书案后,已静坐了近三个月。时光如水,悄然流逝,带走春寒,带来酷暑,也带走了著作局同僚们对他这个“奇技校书”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如今的李瑾,在众人眼中,已然是著作局一位“沉稳勤勉、学问扎实、偶尔有些新奇见解但不失分寸”的合格同僚。他按时点卯,埋首校勘,参与修撰部分起居注的辅助工作,闲暇时也与同僚探讨经义、品评诗文,甚至能就某些历史地理问题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赢得了几位较为开明的同僚的尊重。他几乎不再主动提及将作监的事务,只在皇帝偶尔召见“以备顾问”时,才会条理清晰地汇报各项“试点”进展,言语间也尽量贴合秘书省“文翰”语境,将“奇技”包装成“先王制器利用之遗意”的发扬。这种低调、务实、善于学习的姿态,让他在秘书省这个清贵之地,初步站稳了脚跟。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静默的、跨越时空的知识汇集与重构,正在李瑾的书案、值房乃至崇仁坊宅邸的密室中,昼夜不停地进行。白日,他是勤勉的校书郎;夜晚与休沐,他则是那个胸藏寰宇、意图以一幅图卷震撼整个时代的孤独绘图者。
借助秘书省校书郎可以调阅大量秘藏图籍档案的特权,李瑾系统梳理了自汉代张骞“凿空”以来,历代正史、野史、行记、僧人求法传中关于西域、天竺、波斯乃至更远“大秦”(罗马)的地理、物产、风俗记载。他仔细比对了裴矩的《西域图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此时应已开始撰写或已有草稿流传)、贾耽的《陇右山南图》(此时或未成)等当世地理佳作,也翻阅了前朝《水经注》中关于南方水系的描述。同时,他让王掌柜通过海商网络,不惜重金,持续搜集来自波斯、大食、天竺、乃至传闻中“狮子国”(斯里兰卡)、“婆罗洲”等地海商、水手、传教士(景教、祆教等)口述或零散记录的航海见闻、星图、简陋海图,以及关于更南方“黑色大陆”(非洲)、东方“扶桑”(日本)之外大洋的传说。工坊招募的几位老舵工和波斯导航员,也被要求反复回忆、核实航线、季风、岛屿、洋流等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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