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高皇帝刘邦,崩于长乐宫
他带来的消息往往简短,南北军关键位置又有吕氏亲信调入,某位曾对分封诸吕表示过异议的刘氏宗亲被弹劾失仪,罚俸禁足,宫禁守卫愈发森严,非吕后亲信难以接近皇帝养病的宫殿。
“君上,如今这长安,快成吕家的了。”
王贲有一次忍不住低吼道,虎目在烛光下闪着愤懑的光:“周勃、灌婴那些老将,都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陈平那老狐狸,倒是天天进宫,谁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听说,陛下前日清醒片刻,召见了舞阳侯樊哙?”一位博士捻着胡须,声音细若蚊蚋。
“樊哙?那是皇后妹夫,自家人。”另一位摇头:“怕是……交待身后之事吧。只是不知,除了太子,还对谁有嘱托。”
“还能有谁?左不过萧相国、陈丞相他们。只是这兵权……”说话的人戛然而止,意识到有些话不能说。
李衍在一旁静静整理着乐律竹简,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但他心中却在快速分析,刘邦召见樊哙,既有亲属因素,恐怕也确实有托付后事、平衡局面的考虑。
樊哙虽是吕后妹夫,但也是沛县元从,在军中威望甚高,且性情粗直,某种程度上,吕后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来威慑其他功臣。
这或许是一个微妙的制衡点。
又过了几日,张苍再次来到太常寺,这次他带来的是一项具体的公务,修订历法的工作,因皇帝病重暂时搁置,但相关的前期观测和数据整理不能停。
他建议成立一个临时性的灵台观测署,隶属太史令,但可抽调太常寺中精通数算、律历的人员参与,由他张苍暂领。
他特意提出,希望长安君李衍能拨冗指点,因其于数算格物之道,见解精微。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安排。
灵台观测天文,修订历法,是纯技术性、且带有某种通天神圣色彩的工作,远离政治核心。
张苍将李衍拉入这个项目,既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不会引人猜忌的事做,避免他因过于清闲而惹人注目,又为他们之间的学术交流提供了正式渠道。
更深一层,或许张苍也希望能借助李衍超越时代的数学思维,推动这项重要工作的进展。
李衍立刻明白了张苍的好意与深意。他欣然应允,并表示会全力配合。很快,一纸调令,李衍便多了个灵台观测署顾问的虚衔,可以名正言顺地定期前往位于长安郊外的灵台,与张苍及其挑选的几名精干吏员、太史令属官一起工作。
灵台矗立在渭水之滨的一座小丘上,是一座高大的夯土建筑,顶端设有观测仪器。
这里视野开阔,远离城内的喧嚣与诡谲,只有风声、水声,以及日月星辰的无声运行。
李衍很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放下长安君的身份,放下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专注于浑仪上星辰的轨迹、圭表上日影的长度,以及那些复杂的计算。
张苍挑选的吏员中,果然有那位被调往上林苑的年轻乐工“律”。
再次见到李衍,“律”显得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专注于工作的热忱。
李衍发现,他在数算和图形理解上确有天赋,对音律的敏感也迁移到了对天文数据细微差异的觉察上。
李衍有意引导,在讨论观测误差、数据修正方法时,提出一些符合时代但更具系统性的思路,“律”往往能迅速领会并举一反三。
“长安君。”
一次休息时,“律”鼓起勇气,小声对李衍说:“小人近日将灵台旧年观测记录与新近数据对比,发现有几处星宿运行轨迹的记载,似乎存在非偶然的偏差。若按君上所言多次观测取均值、剔除明显谬误之法重新核算,或能得更精确之岁差数值。”
岁差?李衍心中微微一惊。这是地球进动引起的春分点缓慢西移现象,在古代被发现和证实是极为困难的。这个年轻人,竟能从繁杂的数据中觉察到蛛丝马迹,并试图用更科学的方法去处理数据、逼近真相!这份敏锐和执着,远超他的预料。
“此事需极其谨慎,反复验证,不可轻下结论。”李衍压下心中的波澜,严肃叮嘱:“观测记录或有抄录讹误,仪器本身亦有精度限制。你可先详细记录你的发现和推算过程,莫要轻易示人,更不可妄言‘古记载有误’。待数据积累足够,方法确凿无疑,再与张公及太史令私下探讨不迟。”
“小人明白!”
“律”眼中闪着光,用力点头。
他知道,长安君没有否定他,反而给了他更严谨的方向和必要的保护。
在与张苍的私下交流中,李衍也极有分寸地提出一些改进观测记录格式、统一计量单位、以及利用相似三角形原理间接测量远处星体角度等建议。
这些建议都包裹在便于核算、前人已有遗法等外衣下,但实际效果却能显著提升工作的规范性和效率。
张苍对此大为赞赏,看向李衍的目光中,欣赏之余,也多了几分思考——这位长安君的家学,似乎总能于平常处见新奇,且每每切中要害。
灵台的工作,成了李衍在压抑的吕后时代初期,一片难得的精神绿洲。
在这里,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科学”前沿,并且能以一种安全的方式,施加些许积极的影响。
同时,通过与“律”这样的年轻人的接触,他也更确信,自己昔日播撒的思维种子,正在某些角落顽强地生长。
然而,长安城内的寒风,终究会吹到这片绿洲。
汉高祖十二年四月,长安城钟鼓长鸣,哀声动地。高皇帝刘邦,崩于长乐宫。
巨大的丧钟声仿佛凝固了时间。
整个帝国瞬间被裹挟进一片白色的海洋。
李衍跟随百官,身着斩衰孝服,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繁复到令人麻木的丧礼仪式。
太常寺和灵台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场帝国最高权力更迭的漩涡之中。
刘邦的遗诏公布:太子刘盈继位,尊吕后为皇太后,令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等辅政。
遗诏中强调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这显然是对吕后及诸吕的警告,也反映了刘邦临终前对身后事的深深忧虑。
但警告归警告,权力的天平已然倾斜。新帝刘盈性格仁弱,且年仅十六,朝政大权很快落入太后吕雉手中。吕后的手腕,比刘邦时代更为酷烈和直接。
风声鹤唳,真正的清洗开始了。
先是那些曾被刘邦宠爱、对吕后构成过威胁的妃嫔。
戚夫人被做成人彘的惨剧,即便在消息封锁极严的宫廷,也有骇人听闻的细节隐约流出,令听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赵王如意被召入长安,不久便暴毙。
其他刘氏皇子,稍有才名或可能对帝位构成潜在威胁的,或贬或囚,命运多舛。
功臣集团亦受到打压和分化。
萧何虽仍为相国,但权力被吕后亲信多方掣肘,年迈体衰,处境艰难。
周勃、灌婴等武将,被明升暗降,逐渐调离实权岗位。
陈平则似乎与吕后达成了某种默契,以其智谋协助吕后稳定局面,换取自身安全和高位,但也因此被一些老臣暗中鄙夷。
吕氏子弟则纷纷登上高位,吕产、吕禄等封侯掌兵,气焰日渐嚣张。朝堂之上,吕氏党羽与刘氏宗亲、功臣余脉之间的矛盾,日益公开化,只是慑于吕后的铁腕,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在这种高压下,李衍的石头策略发挥了作用。
他官职清闲,不涉权争,与任何派系都保持距离。
在吕后看来,这个前朝公子、如今的闲散宗室,除了有点学问,并无威胁。
在功臣集团眼中,他或许是个明哲保身的滑头,但也无足轻重。
他完美地嵌入了权力结构的缝隙里,仿佛隐形。
但李衍的内心,从未停止观察与思考。他通过李昱极其隐秘的渠道,了解到更多外界的动态。他知道,吕后的残酷手段虽然暂时压制了反对声音,但也激起了更深的怨恨,尤其是在刘氏宗亲中。齐王刘襄、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这些诸侯王,各有势力,对长安的局势,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他们在观望,在积蓄,也在等待时机。
他也注意到,吕后虽然霸道,但在治国方面,并非全然昏聩。
她延续了刘邦时期与民休息的黄老政策,减轻赋税徭役,鼓励农耕。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她也开始关注一些文化礼仪建设。
这给李衍的本职工作带来了一些新的、微妙的机会。
一日,吕后突然下诏,大意是,先帝以马上得天下,然治理天下需文治武功并重。今欲修文偃武,命太常卿牵头,整理历代治国安邦之嘉言善政、礼仪典章,编撰成书,以教化天下,敦厚风俗。
这显然有为自己文治贴金,并进一步规范思想、巩固统治的意图。
太常卿领命,却颇感头疼。
这等编撰大事,非精通典籍、博闻强识且心思缜密之人不能胜任。
他环顾署内,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博士,要么思想僵化,要么精力不济。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近来在灵台观测署表现沉稳可靠、学识博洽的长安君李衍身上。
太常寺这个清水衙门,在政治风暴中相对边缘,反而成了一些消息流通的缝隙。
几位老博士闲暇时,也会低声议论。
王贲闷声道:“只是……心里憋得慌。”
“憋着,总比掉了脑袋强。”李衍看着他:“记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变成这长安城里最不起眼、最没有威胁的一块石头,风雨再大,只要我们不挡路,不显眼,就未必会被最先卷走。”
除了内部整理和接受有限的信息,李衍也在小心翼翼地“听风”。
长安君府门前的石狮,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冷清。
李衍却反而松了口气。
这种刻意的疏远,正是他需要的。
“慎言。”李衍只是淡淡地提醒:“非常时期,保全自身为上。让你约束的旧部,可有异动?”
“都按您的吩咐,散了,隐了,要么就在营中装傻充愣,绝不出头。”
比如需精通数算、历法、能实地观测者、需有胆识接触异域商旅、了解城外物产者、需心思缜密、能组织工匠进行系统性试验者……这更像是一份未来可能需要寻找的“拼图”清单。
王贲如今很少来府中,即便来,也是深夜走角门,且停留时间极短。
他更加深居简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太常寺点卯,处理些无关痛痒的文书,其余时间都待在府中。
表面上,他似乎在专心编纂一部关于周礼中祭祀用乐与季节对应关系的考据文章,书案上堆满了相关的竹简和帛书。而实际上,那间静室里的工作进度大大加快了。
李衍府邸的访客骤然减少了许多。
那些前些时日还借着探讨礼仪、品评乐律之名前来攀附或试探的官员,此刻都变得异常谨慎,仿佛唯恐与任何可能涉及权力更迭的漩涡产生关联。
刘邦病重的消息确认后,一种紧迫感驱使他必须更快、更系统地将脑海中的知识固化下来。
他开始采用一套更复杂的加密方式,结合了图形、数字代号、特定部首的拆分重组,以及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来自后世的逻辑关联。他将这些内容,用特制的、掺入了明矾水的墨水,书写在质地最坚韧的汉中纸改良品上,然后制成卷轴,外面再包裹上无关紧要的乐谱或农书抄本,藏于书房暗格深处。
他甚至开始整理一份极其简略的“人才名录”——并非现实中的人,而是他根据这些年的观察和对未来的推演,虚拟出的、在不同领域可能需要的“角色”特质与知识结构。
深秋的寒意仿佛一夜之间浸透了长安的骨髓。
张苍来访的次日,宫中便传出正式诏令,皇帝陛下因征战旧伤复发,需静心调养,罢朝三日,一应政务,由皇后吕雉与丞相萧何、陈平等人共议处置。
诏令措辞严谨,但“静养”二字背后透出的沉重,足以让敏感的长安官场嗅到非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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