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买了银镯子,没了带镯子的人
轰的一声。
老马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庙顶倒是还在,可底下全空了。
那么大个庙,百十口子老弱妇孺。
全没了。
老马跪在地上,他茫然地转着脑袋,东看一眼,西看一眼。
最后,他的眼珠子定在一滩黑印子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那是个馒头。
白面的。
现在成了一块黑饼,死死嵌在冻硬的泥地里。
上头有一个在那黑白分明的官靴印子,那花纹清楚得很。
旁边还有半个被踩进泥里的杂面饼子,那是三妹舍不得吃留下的。
老马费劲地把那个脏馒头从冰里抠出来。
“叔……”
极小的一声动静。
供桌底下的老鼠洞旁边,一堆烂木头动一下。
老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发疯一样扒开那堆木头。
是个光腚的孩子。
刘大娘那三岁的小孙子。
娃身上的旧袄子没了,人冻得发青,缩成比猫还小的一团。
他怀里死死抱着半块还没凉透的煤渣,那是这破庙里唯一的最后一点热乎气。
“娃!说话!”老马一把扯开自己的羊皮袄,把孩子裹进带着体温的怀里,“人呢?你三妹姐呢?啊?!”
孩子大概是哭哑了,张着嘴,嗓子里只能发出那种破风箱似的呼哧声。
他伸出那根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小手指头,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衙门的方向。
“官……大官……”
“打……奶奶腿断了……”
“三妹姐……那个胖子说……细皮嫩肉……装麻袋……”
孩子打了个寒颤,哇地一声哭出来:“送去……秦淮河……接客……”
轰!
老马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在京城混了半辈子,秦淮河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销金窟,也是女人的阎王殿。
进了那种脏地方,三妹那种比驴还倔的性子,除了死,没第二条路。
“啊!!!”
二狗疯一样把怀里的花布撕了个粉碎。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二狗拿头撞着墙,撞得砰砰响,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俺们有钱了!俺们不偷不抢!俺就是想给俺娘治个腿!为什么连活路都不给啊!”
这时候,破庙门口黑压压地堵满人。
那几百个赶回来的汉子,全都愣在原地。
看着这一地的狼藉,看着那被踩烂的馒头,看着那个冻得发青的孩子。
没人说话。
他们手里的肉、怀里的布、兜里的银子,前一刻还是好日子的盼头,这一刻,成了大耳刮子,狠狠抽在他们脸上。
你拼了命干活,你想活得像个人。
可人家根本不拿你当人。
人家那是把你当臭虫,踩死你之前,还得嫌你的血脏了鞋底子。
老马没哭。
他把怀里的孩子裹紧,放在最避风的墙角,又把自己那件破袄脱下来,盖在孩子身上。
他就穿着个单衣,站在风口里。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脏馒头。
那是白面啊。
他张开嘴,一口咬下去。
咯吱。
牙齿咬在煤渣和冰碴子上,那声音听得人牙酸。
老马像是感觉不到疼,也不嫌脏。
他嚼得很用力,腮帮子鼓得高高的,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像是要炸开。
他硬生生把那口带着泥腥味、带着血腥味的东西咽进肚子里。
“马叔……”二狗满脸是血,手里提着根断木棍,
“咱去衙门!我就不信没王法了!跟他们拼了!我去换我娘出来!”
“我也去!大不了就是个死!”
“我就这一条烂命,谁动我闺女我就咬死谁!”
一群汉子红了眼,像是疯狗一样就要往外冲。
“站住。”
老马咽下最后一口馒头。
“去衙门?”
老马脸上没表情,那双平日里浑浊发黄的老眼,这会儿全是红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二狗。
“衙门那是讲理的地方吗?”
“人家有刀,有枪,有高墙。咱们手里有啥?木棍子?”
“咱们现在去,那就是流寇攻城。人家正愁没借口呢,正好把咱们全剁了,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当球踢。”
“那咋办!”二狗
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三妹姐还在他们手里啊!那是窑子啊叔!去晚了人就毁了!”
老马伸手进怀里。
他掏出那个红布包。
布包散开了,露出那个亮闪闪的银镯子。
在这满地的黑泥和破败里,这银子亮得刺眼,亮得让人心疼。
“咱们是贱命。”
老马死死攥着那个镯子,“死了也就死了,就像路边的野狗,冻死也没人多看一眼。”
“咱们没本事,咱们斗不过官。”
“可这镯子是哪来的?这馒头是哪来的?”
他举起那个镯子。
“是西山那位爷给的。”
“这世道,没人拿咱们当人,只有那位小爷,给咱们饭吃,给咱们火烤,给咱们银子买镯子。”
“衙门抓了咱们的人,砸了咱们的窝。”
“那是衙门!”
“咱们这群臭苦力,谁能压得住衙门?”
老马猛地转头,看向西山的方向。
“只有那位爷!”
“除了他,没人能从那帮官老爷嘴里把人抠出来!除了他,没人管咱们死活!”
人群里的躁动停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老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外那座黑乎乎的大山。
那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
去衙门是送死。
只有去找那个给他们煤烧的人。
他是皇长孙,他是天。
虽然咱们不配见天,但咱们是在给他干活啊!
“兄弟们。”
老马把银镯子重新揣回怀里,贴着心口放着。
他弯下腰,从那一地狼藉里,捡起一片锋利的铁皮炉子碎片。
“咱不回西山干活了。”
“咱们这就去找殿下。”
“带着这烂炉子,带着这脏馒头,带着这没家回的烂命。”
“咱们去跪在殿下跟前磕头。”老马咬着牙,“求殿下救命!求殿下给咱们做主!”
“哪怕是把命卖给他一辈子,哪怕是让我现在就死,只要能把人救回来!”
“走!”
没有什么誓师大会,没有什么激昂的口号。
这就是一群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狗。
几十个汉子,还有后面陆陆续续赶来的几百人。
他们沉默地弯腰。
捡起地上的破棉絮,捡起砸烂的铁皮,捡起亲人留下的一只鞋、半个发卡、小半个发硬的窝头。
队伍走出了破庙。
风雪更大了,像是老天爷都要把这帮人埋了。
但这群人像是感觉不到疼。
他们没有往回走,也没有往衙门那条死路去。
他们转头,逆着风,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不像是一群逃难的流民。
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去索命的恶鬼。
……
应天府衙后宅,暖阁。
吴良仁趴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两个俏丽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嘶……轻点!没吃饭啊!”吴良仁骂一句,反手在丫鬟屁股上狠狠掐一把。
师爷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上好的龙井。
“老爷,事情办妥了。”
“赵那边传话来,该送走的都送走了,该关的都关了。”
师爷吹了吹茶叶沫子,
“那帮泥腿子回去一看,嘿,家都没了,这会儿估计正哭天抹泪,吓破了胆呢。”
“哼。”
吴良仁哼笑一声,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全是得意。
“跟本官斗?那个皇长孙还是太嫩。”
“他以为给那帮穷鬼几口饭吃,人家就能把命卖给他?那是没捏住他们的七寸。”
吴良仁张嘴接过丫鬟递来的蜜饯,嚼得津津有味。
“这人啊,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有软肋。”
“老婆孩子都在我手里,我就不信西山那个煤场还能开得下去。”
“等着吧。”吴良仁眯起眼,“不出半天,那帮流民就得跪在衙门门口求我放人。到时候……”
他冷笑一声。
“本官还要治他个‘纵容流民,扰乱治安’的罪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西山煤山!
草垛被人挑散了,里头那床破得发黑的棉絮被人撕成了布条子,烂棉花扬得到处都是。
没人。
“娘!!!”
身后传来二狗凄厉的惨叫。
那小子扑在墙角的一个草垛子上。
还没进门,一股子怪味儿就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煤烟味。
那是东西烧焦了,混着烂泥坑里的臭味,还有一股子怎么都散不掉的土腥气。
地上全是黑冰,那几个昨天大伙儿还当祖宗供着、怕磕了怕碰了的铁皮炉子,这会儿全成了废铁。
有的被踩扁了,有的被砸得稀巴烂,还有一个被人用刀劈开了,里头的蜂窝煤滚出来,被水泡成了一滩滩黑色的烂泥浆。
他顾不上膝盖疼不疼,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却摸一手的黑泥水。
他抬起头。
“三妹!”
老马大喊起来。
“叔……”二狗也不笑了,缩了缩脖子,“咋连条野狗都没有?”
老马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突然发力,跑着冲进通往破庙的烂泥巷子。
没人应。
那两扇原本就不结实的庙门,现在只有半扇挂在框子上晃悠。
老马冲得太猛,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壳子上。
平日里这个点,巷子口那些泼皮早就出来骂街了,还有倒泔水的、卖臭豆腐的,那动静能吵破天。
可今儿个,巷子就像是死了。
板门紧闭,只有风钻进破窗户发出的那种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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