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失踪的村庄
峡谷在这里稍微开阔了一些,形成了一片篮球场大小的、相对平坦的河滩地。左侧岩壁底部,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向内凹陷的浅洞。洞不深,大约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挤在一起。
此刻,洞口被一些粗糙砍伐下来的树枝、破烂的毛毯和几块大小不一的岩石勉强堵住,构成了一道脆弱不堪的屏障。屏障后面,隐约有微弱的光透出——不是荧光,而是真正的、摇曳的火光。篝火的光芒。
火光映照下,可以看见洞口附近的地面上,散乱地丢弃着一些空的水囊、吃剩的果核、以及几件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霉味、还有伤口化脓的淡淡腥臭。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艾琳脸上,移到她身后的巴顿、塔格、赫伯特、罗兰、莱拉……最后,停留在罗兰背上昏迷的索恩身上。看到索恩,他眼中那点戒备的光芒,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洞口那简陋的屏障后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几双眼睛,在树枝和毛毯的缝隙后面,惊恐地窥视着外面。有孩子的眼睛,清澈但充满恐惧;有大人的眼睛,疲惫而绝望。
“你们……”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沙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不是‘它们’派来的?”
“它们?”艾琳问。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盯着艾琳胸前的徽章——龙瞳徽章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着黯淡的光泽。“你们……是城里那些……‘有本事’的人?”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确信的希望。
“我们想帮忙。”艾琳没有直接回答身份,只是重复,“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从……下面那个发光的村子来的吗?”
听到“发光的村子”,老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抱紧拐杖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眼中那点麻木被剧烈的痛苦和恐惧撕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漏风般的声音。
“格……格林威尔……”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我们的家……没了……全都没了……”
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峡谷下游,荧光村庄的方向。
“三天前……雾来了……绿色的雾……从老矿井那边飘过来……一开始只是有点怪,井水变味了,养的鸡鸭不肯吃食,总朝着一个方向叫……然后……然后夜里就开始发光……房子、树、路……都泛着那该死的绿光……”
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语无伦次,但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悲伤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人……人开始不对劲……先是老汤姆,他说他听见地下有声音在叫他,整天对着墙说话……然后是玛丽大婶,她一夜之间头发掉光了,皮肤变得像蜡……她做的面包,吃了的人全都肚子疼,吐出来的东西……是灰色的,像泥巴……”
“我们想跑……村长敲了钟,让大家往山上跑……但雾……雾散开了……不是飘,是像水一样漫过来……碰到雾的人……他们……”老人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死死压抑住,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他们……停了!像木头桩子一样定在那里!然后……然后他们的影子开始自己动,从地上爬起来,变成黑乎乎的东西,反过来扑人!被扑到的人……就……就化了!像蜡烛一样化了!只剩下……只剩下一滩印子!”
“我们拼命跑……往这边峡谷跑……雾……好像不太愿意进来,追到谷口就慢了……但我们丢下了好多人……汉克一家,为了拦住那黑影子,全家都……小丽莎,她才五岁,跑丢了鞋,哭着喊妈妈,然后就被雾吞了……”老人终于崩溃了,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滴在怀里那根粗糙的拐杖上,“一百二十七口人啊……逃出来的……就剩洞里这八个了……还有我,我这个没用的老骨头……”
洞口的屏障后面,传来了压抑的、无法克制的啜泣声。是女人和孩子。
艾琳感到胸口发闷,徽章传来的不再是钝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压碎骨头的共情。陈维所在的“深海”中,那股蓄势待发的寂静,此刻翻涌起深沉的悲悯与冰冷的愤怒。她仿佛能“听”到他在无声地呐喊,对着那片被玷污、被吞噬的土地。
“雾的源头是矿井?”赫伯特走上前,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老矿井?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最近有没有什么外人来过?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老人用肮脏的袖子抹了把脸,努力控制情绪。“矿井……废弃十几年了。说是矿脉断了,其实……听我爷爷说,那底下原本不是矿,是很久以前……打仗时候修的地堡还是啥,后来塌了,才有人挖出点零碎矿石……至于外人……”他努力回忆,“大概……一个月前?有一队人,穿着不像山里的,也不像城里的货郎,黑袍子,捂得严实,在村子外头转悠过,还找村长问过矿井的事。村长没让进,说塌方危险。他们也没多留,走了。”
黑袍人。静默者?还是衰亡之吻?
巴顿和艾琳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在这里躲了三天?”塔格问,目光扫过洞口简陋的屏障和地上那些可怜的物资,“吃的喝的还有吗?”
老人摇摇头,眼神黯淡。“带出来的那点干粮,昨天就没了。水……靠这点溪流,烧开了喝,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有几个孩子发烧了,汉娜的腿被石头划了道大口子,肿得老高,一直说胡话……我们……我们不知道还能撑多久……那雾,好像一天比一天往外漫一点……我们怕……怕它哪天就涌进这峡谷里来……”
他抬起头,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哀求地看着艾琳,看着每一个陌生人。
“你们……你们能带孩子们走吗?就孩子们……我们这些老的,残的,不行了……把孩子们带出去,随便送到哪个镇子,给口饭吃就行……求求你们……”
洞口的啜泣声变成了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艾琳看着老人眼中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看着洞口缝隙后那些惊恐的眼睛,听着徽章另一端深海传来的、与这片土地痛苦共鸣的无声咆哮。她想起了那只小小的、绣着歪扭太阳花的棉布鞋,想起了地上那些融化的人形污渍。
火,真的要熄了。最后一点火星,就在这个冰冷峡谷的脆弱屏障后面,在饥饿、伤病和绝望中摇曳。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
“我们不会只带走孩子。”她的声音在峡谷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们会想办法。所有人。”
老人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巴顿已经走上前,开始检查洞口屏障的牢固程度。“这堆破烂挡不住什么。得加固。”他看向岩壁,“石头够多。塔格,跟我来,找几块合适的。赫伯特,你看看伤员。莱拉,注意警戒,尤其是下游方向。”
他没有问“能不能”,没有说“试试看”,直接开始分配任务。仿佛拯救这八个濒临熄灭的生命,是天经地义、刻不容缓的事情。
赫伯特立刻走向洞口,对着里面轻声说:“别怕,我是……懂点草药的人。让我看看伤员,好吗?”
洞口的屏障被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移开一道缝隙。火光更清晰地透出来,照亮了里面八个蜷缩在一起、面黄肌瘦、满眼恐惧的幸存者——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两个紧紧搂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其中一个腿上裹着肮脏布条,脸色潮红,显然在发烧,一个断了胳膊、用树枝简易固定的中年男人,一个不停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的老妇人,还有一个看起来稍微镇定些、但嘴唇干裂、扶着发烧女人的中年女人——应该是汉娜。
小小的山洞里弥漫着绝望和病痛的气息。
艾琳没有立刻进去。她站在原地,手按着徽章。深海中的共鸣越发强烈,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开始传递一些破碎的、但更加“有序”的感知片段——
冰冷的、流动的暗绿色规则乱流……
地底深处,某个被强行“撬开”的、散发着腐朽与寂静气息的“孔洞”……
由无数细微“寂静刻痕”编织成的、正在缓慢扩散的“网”……
以及,那“网”的中心,一个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异物”。一个不属于这片土地自然规则,却被强行“种植”进来,正在汲取土地生命与回响来“生长”的东西。
像一颗……种子。
“寂静”的种子。
陈维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层和泥土,穿透了那弥漫的绿雾,看到了灾难的根源。
而几乎同时,艾琳感到自己与徽章的联系,似乎……加深了。不再仅仅是单向的接收和模糊共鸣,而是隐隐多了一丝极细的、仿佛随时会断开的“回馈”通道。仿佛沉睡的桥梁那端,有人正试图沿着这条联结,投来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陈维”的注视。
不是为了传递信息。
仅仅是为了……确认。
确认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痛苦,确认这些濒临熄灭的“火”,确认……她的存在,她的决定。
艾琳闭上眼睛,将所有杂念摒弃,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缕微弱的“注视”中。没有言语,没有图像,只有一种纯粹而坚定的意志,顺着联结传递回去:
我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火,还没熄。
下一刻,徽章深处,那片冰冷的“深海”中,仿佛传来一声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
叹息。
带着疲惫,带着悲悯,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重量。
然后,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感觉的暖流,顺着联结,悄然流回艾琳的心口。不是力量,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稳定感。仿佛漂泊的船只,突然感受到了锚链的另一端,稳稳地扎进了坚实的海底。
艾琳猛地睁开眼睛。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陈维那沉睡的深渊里,改变了。
而此刻,巴顿和塔格已经扛着几块扁平的大石头回来,开始加固洞口。赫伯特正小心地检查汉娜腿上溃烂的伤口,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找出仅剩的一点消毒药剂和干净布条。莱拉站在稍高的位置,镜子对着下游峡谷,警惕着任何绿雾或异常波动的迹象。罗兰将索恩小心地放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自己也守在洞口附近。
八个幸存者,瑟缩在火光旁,目光却第一次,带着一丝微弱的光芒,追随着这些陌生人的动作。
艾琳走向洞口,在赫伯特身边蹲下,看向那个发烧的年轻母亲汉娜。
“我们会处理伤口,会想办法弄到食物和水。”她看着汉娜因为高烧而迷茫的眼睛,声音平静而肯定,“然后,我们会弄清楚那雾的源头,弄清楚怎么阻止它。”
汉娜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虚弱的气音。
旁边的老人,那个最初发现他们的老彼得,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看着这些突然闯入绝境、却毫不犹豫开始行动的外乡人。他眼中那麻木的绝望,终于被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星,悄然点燃。
失踪的村庄,幸存者已找到。
但将他们困于此地的“蔓延的危机”,根源仍深埋在地底,散发着不祥的荧光。
而遥远的“桥梁”另一端,沉眠的守望者,似乎……正在苏醒的边缘,将他的“目光”和“重量”,投向了这片受苦的土地。
他没有尖叫,没有质问,只是看着。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混杂着绝望与最后一丝戒备的审视。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要么是救援,要么是终结。
艾琳抬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我们……听到了求救。”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试图驱散峡谷里的寒意和敌意,“从很远的地方。我们是……路过的人。”
直到塔格的靴子踩碎了一块溪边的薄冰,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极其缓慢地、仿佛关节生了锈一般,扭过头来。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一张布满了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脸颊深陷,眼窝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但窟窿深处,两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死死地盯住了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一站稳,所有人立刻感受到了不同。
那种萦绕在山脊上、来自荧光村庄的“寂静嗡鸣”和无形压迫感,在这里减弱了。并非完全消失,而是像被一层厚厚的、吸音的帷幕隔开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峡谷自身那种潮湿的、封闭的静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不是动物的气息。是人类。是恐惧、疲惫、绝望,但依然顽强燃烧着的、属于人类聚集点的气息。
而在洞口旁一块突出的岩石阴影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个老人。非常老,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稀疏的白发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他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多处破损的厚外套,怀里紧紧抱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他背对着洞口,面朝峡谷来时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生活的痕迹。匆忙逃离时遗落的痕迹。
转过弯,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莱拉甚至不需要举起镜子。她灰褐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指向峡谷深处,溪流上游的方向。“那边。很近。大约……两百米内。生命回响很微弱,但集中,有至少……七八个人。情绪……非常糟糕。恐惧、麻木、还有很深很深的悲伤。”
艾琳胸前的徽章,那持续不断的钝痛和牵引感,此刻也变得清晰而具体,像一根冰冷的线,稳稳地指向同一个方向。而徽章另一端,那片“深海”……在经历了山脊上剧烈的共鸣波动后,此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之前的绝对静止,而是一种……蓄势待发般的、专注的寂静。仿佛沉眠的意志,终于将散乱的感知收束,对准了某个明确的目标。
塔格率先滑下陡坡,落入谷底。他落地无声,立刻蹲伏,短剑横在身前,猎人感官全开。几秒钟后,他抬起手,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巴顿、艾琳等人依次下来。落脚处是松软的、混杂着碎石的淤积泥土。罗兰背着索恩,下来时格外小心,巴顿在下面接应,用锻造锤稳住他的重心。
“走。”艾琳低声说,声音在峡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队伍再次移动,沿着溪流向上。脚下是湿滑的石头和淤泥,行进速度不快。塔格打头,巴顿殿后,其他人走在中间,警惕着两侧岩壁和前方每一个拐角。
峡谷并非笔直,而是曲折蜿蜒。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前方出现一个向右的急转弯。溪流在这里被一块崩落的巨石挡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潭。水潭边,人工的痕迹开始出现——几个被遗弃的、编了一半的柳条筐,一把锈迹斑斑、断了柄的柴刀,还有一只倾倒的、里面结着冰的陶制水罐。
峡谷像是大地被斧头劈开的一道伤口。
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黑黢黢的岩壁,壁上爬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某种根系暴露在外的、虬结的藤蔓。谷底狭窄,最宽处不过五六米,一条细小的、几近干涸的溪流在乱石间呜咽着流淌,水声被高耸的岩壁反复折射,形成一种空洞而持续的回响,仿佛峡谷本身在低声哭泣。
空气比上面更冷,更潮湿,带着一股浓厚的、腐殖质和岩石粉尘混合的味道。头顶是一线扭曲的、星光稀疏的夜空,像一道惨白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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